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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韦斯特

王晓(“娟”改为“王”傍)
2000-03-30 来源:光明日报  我有话说

对于有些人来说,批判精神是与生俱来的。

在上个世纪初的美国,有一个男孩非常幸运。他的老爸和老妈都很有钱。他们是犹太人,富裕的建筑承包商的后代,商业上彼此合作的家族又联了姻。他们在19世纪末迁居到犹太人最理想的福地——美国。在迅速到来的移民潮中,从事建筑业的韦斯特一家又发了一笔。他们住在自己建造的大房子里,让子女受最好的教育,以成长为体面的美国人,皈依美国文化。小韦斯特还没出生就拿稳了绿卡,不用为考托、考G而发愁,所以尽管他的成绩一塌糊涂也不十分要紧。他对学校的一套常规无法当真,连中学也没有毕业就靠涂改成绩单进了塔夫茨大学。一学期没完,韦斯特被劝退学,于是他设法转到布朗大学,居然成事在天,塔夫茨还有一个名字与他相仿的学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个“美丽的错”,那人的好成绩竟转到了他的名下。于是,韦斯特不仅上了布朗,还可以免修许多课程。这家伙实在是幸运得可以。

小韦斯特还不到十岁的时候,父母就把阿尔杰的书作为礼物送给他。阿尔杰是制造“美国梦”的专家,他笔下诚实而又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们最终都会发迹。可是,阿尔杰的美国梦带给小韦斯特的却始终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荒诞感。韦斯特生活在20世纪初阳光鲜嫩的美国,我只能猜测他情感深处藏而不露的伤痛是缘自于远方同胞惨遭屠戮的消息,或者是人与人之间恒久而深刻的隔阂造就了他非黑非白的叙述。因为黑的并不能掩盖罪恶,白的也无法带来光明。韦斯特参加过反法西斯民主运动和工人运动,包括援华救助工作,还曾因参加工人纠察队而入狱。他也相当接近活跃于美国文坛的左翼作家。受妻子的影响,他生前还参加过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尽管他同情穷人、病人和受压迫的人,也希望了解共产主义思想,但他却无法使自己相信世上存在着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苦难的妙方。他在生活中可以去参与改革现实的活动,但在作品中却和主人公一起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幻灭。

韦斯特一生写了四部中篇小说、一些短篇小说和剧本。离开了父亲为他安排的饭店工作之后,韦斯特靠写剧本来谋生,“养”自己的小说。当然,初到好莱坞的时候,他也曾经穷困潦倒,但是不久就掌握了好莱坞的造梦技巧,变得游刃有余。

写第一个中篇《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的时候,韦斯特还是一个情感经历多于生活经历的男孩。在这个很长的梦幻里,他嘲讽了德高望重的人们所构筑的文化和文风以及整个社会的病态,字里行间散布着大量的隐喻与象征:就像爱丽斯有一天不小心钻进兔子洞开始了漫游一样,诗人斯奈尔在斯洛依城外高高的草丛中发现了那匹有名的木马,并钻进了它的肛门,逆着消化系统开始了自己的漫游。他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具有极端的表达欲望,迫切地寻找着听众。浪漫爱情在书中毫无地位,性也一样。象征陈词滥调的老小姐麦克基尼最后成了斯奈尔的性对象。诗人发表了一番有关性爱的夸张可笑的演说之后,终于在一次性高潮中醒来。从西方文明源头开始的全部梦幻生活的结果和意义不过如此。

韦斯特后来的三个中篇开始讲述看得见、摸得着的悲伤故事,但是同样充满着隐喻和象征,仅仅描述坚硬的现实满足不了韦斯特丰富的内心。

《伤心小姐》写于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报纸开设“伤心小姐”专栏原本没有多少认真的成份,但是孤苦无靠的读者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在来信中诉说着难以启齿的苦恼。这些人挣扎在绝望的边缘,他们要求的其实只是平常人的平常生活。“伤心小姐”关于生活意义的高谈阔论招架不住这样的苦难。“伤心小姐”其实是一位先生,他真诚而易受感动,既无法漠视他人的血泪,又在行动上无计可施,他的痛苦是基督式的。最后,他发烧在床,终于经历了一次灵魂上的转变,达到了与上帝的合一。正当他在新生的喜悦中伸出双手,准备真正地去帮助一个人的时候,却被这个人的子弹击中,成为又一个殉道者。这是一个“警察与赞美诗”式的结局,现实是不可改变也不容改变的。

写《蝗灾之日》时,韦斯特已经非常成熟了。他在好莱坞写剧本,亦真亦幻的生活使他的荒诞感和宗教情结都发挥到了极致。“蝗灾之日”在《圣经》中出现过两次,这个标题就使小说具有了预言的性质。书中的人物几乎全都在苦难的掩埋下期待着美梦成真,他们等来的会是什么呢?这是一部以好莱坞为背景的表达幻灭愤怒的作品,它的中心象征是主人公托德所作的大型油画《洛杉矶在燃烧》。也许是希望太多、许诺太多,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才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在小说结尾,人群疯狂地躁动着,意识仍保持清醒的托德正像蝗灾之日里在大群蝗虫围攻下的无辜的树。强烈的意象构筑了一幅疯狂的图景。作为美国梦的大本营,好莱坞功不可没。人们已分不清银幕与生活、幻想与真实。一个人的迷失也许还不可怕,但是如果无数人都在沙滩上建造自己的精神家园,那么一旦幻灭,后果将会怎样?韦斯特的智慧正在于指出了——美国梦与海市蜃楼在本质上是如此接近。

韦斯特的生命也有一个“警察与赞美诗”式的结局,钱满素在《韦斯特解构美国梦》(《韦斯特小集》序言)中这样描述:

“正当韦斯特在经济上日趋好转,有望专心写作之时,他的生命却突然终止。1940年12月22日,韦斯特和他新婚八个月的妻子在周末从墨西哥打猎归来。韦斯特开车从来不谨慎,这次也许因为听到好友菲茨杰拉德的死讯,他更是心不在焉。在匆匆赶回洛杉矶的途中不幸发生车祸,夫妇同时遇难,他们的新家还到处散落着尚未打开的装饰用品和包装好的圣诞礼物。”

韦斯特终于“养得起”自己的小说了,可是在圣诞节到来之前,他却永远地离开了。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也好,他不必再去面对漫长的生活,也就是漫长的苦痛。像韦斯特这样过于清醒的人(这样的人我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永远都不会有很纯粹的快乐。也许有一天他富甲天下、他受万人景仰,他还找到了真爱——世俗的成功只会让他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但是他很难快乐。因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悯让他时刻都能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星球上许多被奴役的生命、被绑缚的灵魂在一起。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念一个同样“幸运”的男孩了。他是在学校里“长大”的——一直在单纯的环境里读书,现在仍然在一所很有名的学校读博士。有一天为了安慰我,他用那种温暖的南方口音说:“你知道人们每天踩死多少只蚂蚁么?它们都是我养的哎。”(《韦斯特小说集》钱满素编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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